橄榄成渣
高军
老朱的旧书店
老朱的旧书店在公安局大楼的阴影里,下午两点钟左右你可以顺着这幢大楼投下的阴影找到老朱的书店。所以老朱卖的都是正经书。偶尔可以遇到旧的《大众电影》封面上的明星现在都是“奶奶”辈的人了。当时明星穿着也很家常,在当时能露出一点乳沟就算了不得的事情了。她们在封面上都一律戴着大草帽或者脖子上扎个丝巾,拿手支在下巴处,作含情脉脉状。旁边有一家卤菜店。这家卤鸡胗很好吃,在老朱的书店里看书常常能闻到草果、肉桂、八角的味道。看一会书要咽一口口水,咕嘟一声。这条街上平常车不多,三月末法梧就一齐长出嫩叶,新长出的叶子非常薄,似乎不好意思一下子绿起来。起初还要黄那么几天,阳光从叶子上透进来,地上一片融融的绿意。这时苍蝇开始出动了,它们一会到卤菜店转转,一会到旧书店转转。它们趴在屠格涅夫的《阿霞》上搓弄它们的细脚,像一个绅士遇到一顿好饭激动得直搓手。有时又飞到翻书人头顶上站站。它转着一对像探照灯似的眼睛,慢慢读书人有点不耐烦了。很多人都不愿意同时跟别人分享一本书。就算它是只苍蝇也不行,这时手悄悄腾出来,慢慢顺着脖子往下摸。撒出猎狗,吹响猎号。心思从书上挪出来,开始一场围捕。苍蝇躲过致命的一击,它在空中悬着。它悬了一会,看看《民国黑社会》上面好像是安全地带,就上那儿叮着去了。
中午的时候老朱就把椅子搬到外头来晒太阳,店里的MP3上放着邓丽君的歌。他坐在椅子上合着音乐用脚打着拍子,听到高兴了也不管邓小姐愿不愿意,就深情的和邓丽君合唱起来。他跟人说我就喜欢邓丽君,谁也没有她唱得好听。听不厌!知道吗?他不拿眼睛“贼”着人,翻书的人在里面爬高上低的看,像海滩上退潮的一群鸟。读书人大部分都穷。买不起什么值钱的东西,淘旧书是日常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而且这个快乐的指数还不小,不亚于阔佬买了一辆最新款Maybach6.0t。书买回家后赶紧摒退亲友,关了手机。一个人坐在书案补书,封面快掉了的选同色纸接上,骑马钉散了的拆掉重装。我就特意找一个修旧书的朋友要了一个铁锥子和一个木锤给旧书打孔。修好了就一定会看吗?那倒也未必。反正买回来看到它在我书橱里就安心了。书一册一册像兵马俑似的站在书橱中,等着它们下一次的轮回。老朱这个旧书店就像一个书的轮回所,有一次我在一本旧书当中还翻到一个男人写给一个女的一封信。只写了个开头,信是这样写的:赵月娥同志你好!首先致以革命敬礼。上次见面后到现在我寝食难安,一直想给你写信。但又不知道怎么下笔,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后面就没有了。我给这个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信想了许多开放性的结尾。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写信的口气,也许他们是一对经人介绍的男女朋友。男的有点看不上那个女的,又磨不过介绍人的面子。就想着写封信拒绝,这样可能会委婉一些。不过也有可能是这个男的在某次单位联欢中遇到这名叫赵月娥一见钟情了。那会儿单位与单位之间经常有这种活动。工会提供电池跟录音机,男的多的单位还要买点橘子汁和面包之类。星期天在单位的礼堂或者会议室里跳舞,天花板上垂下许多红绿的纸带子。天黑以后男男女女洗了澡,身上洒了香水鱼贯而入。也许这个赵月娥是他在这里认识的,跳过一次舞,也许没有跳过。就是眉目传情,隔空放电——当时有许多这种“板凳队员”,男女都有。不好意思下场,就坐在场外吃东西,叽叽咕咕说话。赵月娥也许是这里面最安静的一个,一直坐在场边。微微地笑着。被这个男的看到了就记在心里,然后到处打听。打听到了就用一种写公文的语气给这个女孩子写了第一封信,这个开头也许是这封信的草稿。当时夹在借单位的图书室的书里面,后来还书的时候忘了取出来。他跟这个赵月娥到底成了没有?也许成了,现在两个人正倒吊在公园的树上练晨功呢!上次从河边走就看到这样一对老年伉俪,在树左右伸出的树枝上倒挂着。随着“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音乐在晚风中摇荡着。啊!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书到哪里去,人能管得了吗?
在老朱的书店挑书,要注意翻一下后面的他用铅笔写的价格。一般七元、八元。这几年东西贵了,二十、三十的也有。总的来说花上一百多块钱,能买不少书了。老朱坐在树荫下不光看风景听音乐,遇到拉板车收旧货的就问人收到什么好东西?拉车的就停下来跟他说收了什么什么东西,然后两个人就站在门口砍价。我在他那里买过一台“上海”牌电唱机就是他从拉板车那里买来的。老朱说他还收了唱片,问我既然买了电唱机,不妨把唱片也给我看看。我看了之后买了不少《红色娘子军》的唱片,我在画室的画画的时候背景音乐就是《红色娘子军》的舞曲:“向前进!向前进!战士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后来他不仅卖旧书还卖旧相机,挂在书架上像成串的葡萄。儿子当时在上幼儿园,没事走到旧书店里。他一只小板凳,我一只小板凳坐在那里翻书。翻到中午手翻得跟乌龟脚似的。那会儿他喜欢在家拆东西,先是拆了一只小闹钟,后来把一个影碟机又给估捣坏了。我索性买了一堆旧相机给他拆,计有海鸥、珠江、红梅,回来后在地上铺张报纸。他就蹲在上面拆,半天也不要什么东西了。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老朱:“你这个店收入怎么样?”老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还行,比一个公务员上班强。”他很自尊,不惜夸大一下自己的收入。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到他旧书店去了,但听说店还是开着的。有一次他不知道在哪里收到一口袋老宣纸,大概是谁家旧藏的。家里老人亡故之后就流到市面上来了。纸的规格也不一样,都塞在一只蛇皮口袋里,我一个朋友傍晚的时候逛到那里。就把这些纸“一枪”打了。晚上背着口袋跟逃荒似的跑到我那儿“炫”。我问他贵不贵,他说只花了几百块钱,太划算了!因为那一阵子宣纸价格涨得邪乎,稍为上点年头的纸都要过百一张。后来我陪唐姐逛旧书店又去过一次,唐姐买了一本人民文学的《董解元西厢记》。看得直乐!跟我吹要写一篇张生为什么能追到崔莺莺的读书心得。但是按惯例也没有了下文了。最近我看一个朋友说老朱生病了,店有很长时间没开了。老朱在开旧书店的业余时间还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最后的旧书店》,其实我过去有个梦想,也想当个旧书店的老板。有个朋友在京都,经常把她们家附近旧书店照了给我看。一个秃头老板坐拥书城,旁边睡着一只黑白花猫,我想这样了此一生也不错。后来她说现在日本的旧书店也不行了,原来她家的巷口有三家。现在已经倒掉两家了,还有一家卖教辅类旧书店还在苦撑着。这样看来开旧书店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就这样想想也不错。老朱这家书店就算不开了,他还不是最后一家。因为我知道还有一家,在明教寺对面的巷子里。老板吃斋念佛,店里每天滚动播出《金刚经》,不念《金刚经》的时候,就放王菲的《心经》,有一阵子整天吃萝卜青菜。人瘦得厉害,脸上隐然有一层菜色。我问他是不是生意不好减膳了。他说肉还是能吃得起的,我信佛,戒杀!大概旧书生意实在不好做了,他跑到大市场进了许多盗版书卖。我说你不能换个行业干干吗?现在比方不开书店,瓦工一天都能挣好几百。他沉吟了一会说:“我想干哪,可是拎不动灰桶。一个职业干常了就成了习惯了,你知道吗?除了这行别的我真想不起来去做什么。”他问我你干哪行的,我说画画的。他说我不知道你生意怎么样?如果你生意不好,让你干瓦匠你行不行?我说我如果年轻一点我想学个木匠。他叹了一声年轻多好呀!犯了错还有改正的机会。千万别喜欢上读书,我到底还是让几本书给害了,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粪,就这样混着吧!随着盗版书越来越多,他开始公然吃起肉起来了。也不避着人,我问他怎么又开始吃荤的了。他啃着猪蹄说:“你当我想吃,我不吃不行啊!我要蹬三轮到大市场进货,不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蹬不动呀!。”
城里现在够得上称为“旧书店”就这么两家了。最近有很多人给老朱的旧书店捐书希望他能开下去,我的想法是如果老朱本人想开,身体也还行就一直开下去吧!如果实在不想开,又有别的生财法儿,开了这么些年也该歇歇了!这个行业终究会成为一种“活化石”的,这是大势所趋。过去到了春天街上有许多修雨伞的,到人家帮人换伞骨、伞面。现在这个行业没有了,伞用坏了就扔了。有次我在长江路上看见一个小伙子,身上背着一个修伞的箱子。一边走一边用桐城话喊着——修淋雨伞呀——修淋雨伞呀!他的箱子上用毛笔写着“十二朵金花”,字写得很好,墨迹都有点泛白了。这个箱子可能是他的父辈传下来的,街上的人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我看他很久没开张一笔生意。后来天上又出太阳,这个修伞的人就在太阳底下喊着,有点像行为艺术。他浑身就写着两个字“坚守”。他干着累,连带我们看着的人也为他感到伤心。
电风扇
秦大伯本名叫秦根生。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家。他在回忆年轻时代时,不会因为虚度时光而感到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他把他年轻时最好的时光都投入到制造电风扇的事业当中去了。他制造出本大院第一台电风扇,而且也可能是我们东市区的第一台风扇(工厂排风扇和鼓风机除外),就体积和排风量而言,至今没有哪个风扇能刷新他的纪录。
在我小的时候,电风扇还是个稀罕物儿,对我的长辈而言,这东西就更神圣了!合肥四城中除了华侨饭店和长江饭店有几台风扇之外,没有其他地方有风扇了。就这几台风扇还是饭店从上海带来的,华生牌,在饭店顶上悠悠转动着,把本城土著居民们的头都转晕了。这两家饭店都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从上海内迁到合肥来的,一般重要会议开会住宿的客人都安排在那里住,最重要的原因——他们有风扇!一般老百姓别说看见电扇,连听也没听说过。土产日杂店里有卖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三河的羽毛扇、油纸扇、团扇、折扇,还有一种草编的通草扇子,软软的,扇出来的风带点植物的清香。讲究的女人有一把杭州王星记的檀香扇,晚上洗澡在盆里滴几滴花露水,洗完后换了拖鞋出来,坐在竹靠椅上,拿一把小檀香扇也不知是扇风还是看晚上天上出星星,怔忡半晌,顾盼生姿。她在等天上起凉风!可凉风老也不来,蝙蝠倒是在天上飞来飞去。坐不了一会儿,该美人的妈就喊:“妮娜!这天当真就热死人了吗?这么个大姑娘躺在外面成什么样子!你给我回来!”“我那良人啊!你躺在竹椅上,如同狐狸盘在香草山上。”小秦收回他那一双毒眼,心里暗自叹道。妮娜在盛暑中的煎熬让秦大伯——那会儿还是小秦——看得心如刀绞。他想为他暗恋的马妮娜发明一样东西,实实在在的,不玩虚的,这个东西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不然不干!
这个东西就是一把巨大的扇子,第一能造福马妮娜,给她一个不能不出来的理由;第二能造福我们全枪械修理所大院。小秦不缺少动手能力,他车、钳、铣、刨全能。手巧,连钢精锅都能敲出来,我家有个很精巧的贮物盒就是他敲的。他先是到图书馆查书,所有和扇有关的书都看。第一个设计思路是停留在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子上。他想做大,在我们这个院子上空架设一条单轨,然后用根轴带动这把大扇子在院子的上空做往复运动,来搅动空气产生风力,风力朝向是马妮娜的闺房。这种风力大倒是足够大,但这涉及一个减速问题,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好,这个巨大的扇叶会不会破空而去,直接把马妮娜家的房子撞翻,把马妮娜一分为二?他一想到此处,不由得暗咬手指。这个人虽然动手能力很强,在计算上却是短板。一切科学的基础在于数学,万一计算不好,这把风扇在运行中失去控制,将会死伤无数的。况且这个神启来源于街口“红霞日杂店”几个大妈的推陈出新。这五个大妈都胖,一个叫张风琴,一个叫许仙翠,一个叫王大芳,还有的就不说了吧,都是些村俗的名字。她们都长着两个奶,亚赛岳云的一对擂鼓瓮金锤。人胖就都怕热,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她们就把衣服下摆撩开,拿大蒲扇往里面鼓两把风。梨园行的人都知道,“武扇肚,文扇胸,媒婆扇后脖颈子”。她们学的是武行!她们拿店里的废纸箱做了一块巨大的推板,悬在屋上,用绳牵引,纸箱板在空中做往复运动,以产生风力,店内人等轮换拉绳。长夏无事,中午吃过饭,街上热成洪炉一样,除了偶尔听到一两声驴叫和蝉鸣,街上基本没了活物。店里胖大婶们横七竖八地倒成一片,跟发生了命案似的。屋顶上纸板如鬼魅一般地来来回回,一个大妈横仰在一懒凳上问:“买什么呀?”手里牵个不停。
这种风扇可以在电影《包氏父子》中看得到。包国维的爹知道儿子喜欢抹发蜡,自己又买不起,只好到理发店里去讨——他儿子要抹一种叫“司丹康”的发蜡。开理发店的就有这么一具古老的风扇,一个小徒弟牵着来回鼓风。老秦这个发明思路一提出来,就遭到全院人的极力反对,认为这个东西会对人的生命造成威胁,还不如用蒲扇。谁听说过人被蒲扇扇死的?后来一个老修理工冯歪嘴说他:“你到华侨饭店去看看,看人家真正的电扇是什么样子又不犯法。等你看了,回来我们再想办法做!”旁边人都七嘴八舌地给他出主意,说华侨去得,你是国家主人怎么去不得?大不了不让人看,你回来就是了。
小秦抽了个休息天,跑到长江饭店和华侨饭店饱饱地看了风扇,回来直拍脑袋说:“太简单了!你说人家这脑袋怎么长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然后指手画脚地跟人说,“电风扇就是三片叶,中间有个轴,外面有个罩罩。一转就生风,快转就风大一点,慢转就风小一点。干鸟么!早想到早做好了。”过了没多久,小秦和枪械修理所几个好事之徒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教练机的螺旋桨,拿大板车拉来的。他们把这个螺旋桨拆了,一地的零件,然后对着图纸研究,小孩捧着碗在旁边看。他们对我们扬扬扳手,让我们走远点,别把小零件踢得找不到了。我们都怀着一种非常敬畏的心理看着他们,心里默默念道:做人当做这样的人!经过一冬一春的科研攻关,在小秦动念头做发明的第二年,我们全院老少爷们儿在夏天第一次用上非人力风扇了。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试风扇的那天黄昏,我会一直记着这个黄昏,记到死!全院老少爷们儿怀着敬神如神在的心情,早早从家里钻出来。有的人家为了抢主风口还争了几句。陈老六他爹是残障人士,在解放战争时受过伤,腿不好,只能拄拐走,公推他坐了首席。陈老六他妈在家里搬了一个小炕桌放在当院,分别做了青椒炒肉丝、臭干子,切了两牙咸鸭蛋,红白相间,一壶烧刀子。他们家好菜不给孩子吃,就两个老的吃。他家的口头禅是:“你们吃好的日子长着呢,小孩子要识礼知道不?”你们怎么不识礼?笑话。
天上的云彩渐渐暗下去。天黑下来,先是深蓝,然后是普鲁士蓝,最后变成一种忧郁的紫罗兰色。又过了很久,升起一轮大月亮,红得跟什么似的。大院中笑语喧哗,人欢马叫的。男孩子在院中跑来跑去,时不时打哭一个。吃了亏的,不管地上有没有鸡屎,马上就仰卧在地,踢腾着双腿,不把身上滚个稀脏不算完。女孩子从家里往外搬凳子和竹椅子,往地上泼水,从家里端绿豆汤和切成块的西瓜出来。大家怀着非常激动的心情,等待那个非同寻常的时刻——吹风扇。马妮娜也从家里出来了,坐在一把小竹椅子上,把两条腿交叠在一起,巧笑倩兮!小秦打心里说:“妮娜,今天这一切,都是为你的!”他从心里伸出手来,向妮娜打了一个飞吻。
小秦他们几个把这只巨大的风扇从库房里推了出来,用大石头压在它的三角形支架上,然后高声地对乘凉的老少爷们儿说:“今天晚上我们吹风扇!因为这个风比较大,大家要有思想准备,看好自己家的孩子,别让他们瞎跑,让桨叶削到可不是玩的!”陈老六他爹说:“这一阵可热死了,不怕风大。扇死才痛快呢!送电吧!”彭南征合上电闸。彭南征是发明小组的成员。
这架风扇发出了巨大的轰鸣,一阵强风迎面扑来,飞沙走石,连地上的猫狗都被吹得斜飞起来,当时就把陈老六他爹的小炕桌给吹翻了,糊了他一脸辣椒丝。他正往下抓的时候,刚想骂娘,一看不好,妈的,这风扇不是要起飞了吧?这架风扇挣扎着要甩开身后的大石头,摇摇摆摆地往右边栽,似乎坐在眼前的陈老六他爹就是它不共戴天的仇人。陈老六他爹慌了神,双拐又捞摸不到,只好连滚带爬地闪避这个妖物。这架风扇一看一击不中,又转向左边。左边坐着冯歪嘴一家老少,一看风扇显灵了,端着绿豆汤就跑。坐在后面的马妮娜的布拉吉被吹起来了,两条大白腿一览无余,马妮娜半屈着身子,拼命用手往下掩,可怎么也掩不住。这个姿态后来在梦露的电影中才得以旧梦重温。全院的人以各种姿态在半空中飞行,跟夏加尔的油画似的。凡手边能抱的东西抱住,能拽的拽住,实在腾不出手的,拿嘴叼个晾衣服的绳子也成。所有的人跟东洋国鲤鱼旗一样横着飞起来了。可在当时妮娜的白腿差点把小秦的眼给晃瞎了,他正愣神的工夫,有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喊:“拉闸——”小秦才回过神来,飞奔过去拉了电闸。这风扇断了电后倒还静如处子,它的叶片懒懒转动几下停下来,全院的人才算落了地。几个发明家围在旁边用探询的眼神看着小秦问:“是不是转得太快了?”
这架伟大的风扇后来经过调速后,终于发挥了它电风扇的功能。它被缚在两棵法国梧桐之间,如同普罗米修斯被缚在高加索山上。它咆哮着,摇摆着,时时想挣脱身上的束缚,时而向前,时而向后,服务着院内百来号人家。到了第三年,马妮娜出嫁了,不是嫁给发明家秦根生,而是嫁给她的一个高中同学。因为丈夫在东北的部队当连长,妮娜后来就跟着随军去了。这架伟大的风扇又转了三年,最后在一阵巨大的抽搐中冒出了黑烟,叶片又转了数下,才不转了。有人喊秦根生来修,秦根生嫌麻烦,没这个心思了。当时秦根生正在谈恋爱,女的在制钉厂当会计。坏风扇就这么扔在外面上锈,秋天下雨,冬天下雪,后来就锈得不成样子。雨淋在它身上,地上就留下一摊黄水。最后不知让哪个贪小便宜的卖给收废铁的了。那两棵法国梧桐到现在还活着,身上还留着捆风扇时绳索勒的印子。
余教授
开杂货店的蔡大妈说余教授不是正经东西。蔡大妈正经,看见余教授来买香烟。正眼都不看他一下。问一下要什么烟,然后从里面扔一包给他,打在余教授的手指上。余教授在门口撕开封皮,弹出一支点上,昂然而去。他抽不出好坏。
蔡大妈在我的画室附近开了一家杂货店,里面卖烟,主要是假烟。我在那里买了好几次假烟以后就不去了。有时画室来客人了,一次性纸杯没有了,在她那里买一打。纸杯质量也不好,喝着喝着就软掉了,捏不上手。有一次在那里买纸杯,碰到余教授。余教授问我:你写书法吗?我说写。他说我写了一点词,那天选首好的,你帮我抄一首,我拿去裱裱可好?我说好啊。没想到过了几天,老杨说看到余教授了,还把他写的词拿来给我看。我一看,太雷人了,全是淫词艳赋,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后来碰到余教授他一个劲问我:“我那个东西写得怎么样?”我只好支吾道:“还好!还好!是真情实感。”余教授说我天天做,我也知道我做的东西不好,文学我没有天赋。我从小就喜欢理工。到老了没事干,找了本词书一个字一个字往里填,倒也好玩!(打杀直娘贼)余教授是工大退休老教授。据他自己说年轻时候做过几项研究,还获过国家专利。现在还能得钱。他搞工业自动化的,常常被企业请出去出谋划策。反正杂七杂八的不少挣钱,一个月有时能弄个两三万块钱。他也没什么爱好,原来喜欢在外面疯跑,他跟我说北跑到漠河,南跑到南海诸岛。西到西藏,看了布达拉宫。西南云贵两省。全国的县跑了有一半多。
还弄了中国行踪表拿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的芝麻点子,全是他跑过的地方。汶川地震一年以后,他特地跑去看看。我说你跑到那里看什么?房倒屋塌的。他说我看了,回来以后有个感慨;我七十多了还活着,幸福!另外哩,古人说的真不错,人生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问他你给灾区捐钱了吗?你那么有钱?他把眼翻翻说:我有病啊!国家才有钱呢。除了单位集体捐的钱,我一分钱也不多掏。掏多了才招人骂呢。五七年反右,我就比别人多一句嘴,就划成了右派。差点没被整死掉。再说人死了,要钱有什么用呢?活人才要花钱呢。
余教授不是小气人,一个月花在附近的洗脚屋有万把块钱。余教授听他自己说也是苦人,刚参加工作没多久被弄成了右派。收入也没有了。老婆在家带两个儿子苦度光阴。后来两个儿子很出息,考出国了。毕业后在国外工作。前几年老太婆也死了。他说我也没啥爱好,孤独得要死。煮一锅饭,几天吃不完,馊了。儿子接他到国外去,呆了几个月,差点没急疯掉。
他说我年轻时学的俄语,没法跟人外国老奶奶搭讪。偶尔想出个门,还得儿子写个英语牌牌捏在手心里,捏出汗也不敢丢。怕找不到家,菜也吃不惯。他说我做梦都想喝辣糊汤,吃点生煎包子。你别看我七十多岁,我胃口还不错。早上小笼包子能吃一笼。白天在家睡觉睡多了,晚上睡不着,觉得浑身到处不合适。夜里找了一副象棋自己跟自己下。弄得儿子也睡不好,赶紧把我打发回来了,怕我死在国外。一回来我就精神啦!我到洗脚屋美容店玩。一个月满打满算万把块钱够了。
我要钱干什么?带到棺材里去吗?洗脚屋小姐可仁义了,陪我聊天,陪我玩。从来不嫌我絮叨。我这么大岁数能干点什么,主要就是找人聊聊天。一个人在家太孤独了,人家老头子还能含饴弄孙什么的。我没孙可弄。孙子在外国。一般没文化的老头我还真跟他们说不来。在这里好,自在。她们接客了,我就在外面帮着看看门。我说就没人逮你。他说小姐们月月要给人家上供的。不然怎么开得下去。他说他们才坏呢!人家小姐还要付出劳动,还要大呼小叫的,不假装一下高潮以后谁来呀。而且这行是吃青春饭的。挣几个钱不容易,干几年就要找个好人家嫁了。挣那几个体己钱慢慢花销。现在城市房子那么贵,在城里买套房子也就差不多了。
我说你这么大岁数可要悠着点,不要弄个“马上风”死球了。他听了咯咯笑着说:“我讲科学的,那能像年轻人那样蛮干!”他说他还绘了一张表,用红蓝圆珠笔记录在高潮和低潮时心跳脉博的变化。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表指给我看说:你看这个红线代表是高潮阶段的心跳和脉数。往下行的蓝线是退潮后的心跳和脉数。凡事讲个科学,你不讲科学能行?不讲科学那是蛮干。大炼钢铁你知道吗?他说那就叫蛮干。他说我这个研究大学如果开课,讲个半年没问题。我说没想到你还是个金赛博士。在洗脚屋搞性学研究啊!
余教授说你这是用有色眼镜在看人。洗脚屋的小姐有些人真不错。比如我一个人在家吃饭也不香。请了一个中年妇女来给我做做饭,洗洗衣服。开一句玩笑,就骂上了天,还要满屋追着打我。我说你肯定想非礼人家来着。余教授说才没呢,我一个正经人怎么会干那个事情。但这个妇女天天死板着脸,太丧气了。弄得像个烈女似的,我把她给辞了,我现在天天在洗脚屋吃。早上我问几个姑娘想吃什么,想吃鱼我就买鱼,想吃鸡我买只鸡。我光买不做,买回来她们收拾,她们做好了喊我吃。几个人在一块吃,说说笑笑的,多开心啊!
没事了,她们在门口做十字绣,我呢就在旁边晒晒太阳。余教授说晒太阳好,老年人要多晒晒。这还是个老贾宝玉。他又从西装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你看看,我最近写的,你看可好?”因为站在杂货店墙角,我没细看。只看纸条上写了一句:山,我已成了仙!他在旁边用手抖抖指着山给我解释,我说我的明白,我的明白。他接着追问:“你看我这个东西,能写出裱裱挂家里吗?”我一边苍皇撤退,一边说:“大概行吧,啊!啊!我有个电话,我接个电话。”我边说边走。余老先生,像你这样子搞法,离成仙估计也不远了。
生灵簿
苍耳
当猫从空中跳下来
有个悖论是这样的:当猫从空中跳下来,它必定先用脚着陆;当黄油吐司被抛到半空,涂上黄油的那一面必定先落地。如果把吐司没涂黄油的那一面粘在猫的背部,依据常识猫将无法用脚着陆,同样,吐司涂上黄油的那一面也不可能落地。如此推理下去,它将一直在逼近地面的某个高度翻转或悬浮,达到一种相对静止的恒稳状态。这固然是个有趣的拼贴试验,但却更接近于我“粘上”记忆重返那发黄了的时光的种种努力。
不同的是,我的记忆中没有黄油,也没有吐司。粘在那只猫的背部的倒可能是玉米饼或者野蒿子粑。那时偶或听说“黄油”,也局限于纸上,如同“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必定局限于广播里。从前我家在青阳乡下确乎养过猫的,养的第一只猫是虎斑猫。记得年的冬天特别冷,那猫的一只后脚被火严重烫伤,肉垫萎缩了,爪趾也没了。其时我已在县城念初中。它是怎么烫伤的,母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致有以下几种可能:其一,它从高处跳下来,恰好下面有个火盆;其二,它夜里怕冷,喜欢钻灶洞在热灰里取暖;其三,年底“车”塘时偷吃生产队的鱼,被扁头队长扔到开水桶里。扁头家距我家隔壁仅一个牛栏,但扁头自小跟爷爷奶奶另过(爷爷在公社当炊事员),不认得我家的猫。当然猫也不认得他,尤其不知道他当了生产队长。
我以为第一种可能性更大些。火盆盖上灰后,看不出来里面有火。倘追究两只猫从空中往下跳,何以结果不一样,我想答案只有一个:此处与彼处,重力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即便把吐司没涂黄油的那一面粘上虎斑猫的背部,它也会从空中急速坠落并前脚着地,只是它不晓得下面有个火盆。你能说火盆和泥巴的重力是一样的吗?你能说喝农药死的和喝五粮液死的,重力是一样的吗?
用虎斑猫来套这个悖论,也许有些牵强。因为是家养,偏心乃必然,得出试验的结论未免会跑调。后来全家搬迁到陵阳,猫仍养着,但不是那一只了。后来发现这座老宅里生存着蛇的家族,以捕食老鼠为生。村民深知它的底细,叫它菜花蛇,声称它们像长长的菜瓜条儿,无毒牙。家蛇在当地受到尊重,虽不像原始人崇拜蛇图腾那样,但人蛇共居于一片屋檐下,相安无事以至于冥然默契倒是真实。据我所知,家蛇的不同寻常大致有以下几点:一是老宅之内,家蛇在阴面建立了自己的独立王国,与灵长类统治的阳面世界正好相对。从现象学上说,它不会轻易跟你们打照面,顶多隔着板壁听它们爬行在梁柱上发出沙沙声。它严守自己的领地从不越界,绝少干涉灵长类的体面生活。二是它们使猫的存在变得尴尬。家蛇是否视老猫为非法移民为入侵者,不晓得。反正老猫几乎无事可干了,靠人喂食儿,确是事实。我家老猫有时闯点祸,偷吃左邻右舍的干鱼,老贫农便告状到母亲这儿。母亲无法断定是否为老猫所为,仍一个劲地赔不是。三是老宅昼夜保持着安宁与静谧,未见鼠迹,亦未见灾年对家蛇有什么影响。比如大旱之年,河沟干了,鱼塘干了,老猫受不住了,因为猫食成了问题。但家蛇依然在隔板那一边我行我素,处变如常,无声地繁衍子息,冷眼看壁外世界。
这座老宅我不止一次写过,越写越不知道它有多老了。村民说它是保长的祖宅,后来充公归了生产队。住的久了,自然冒出一个愿望:想见见原宅主,但这几乎不可能。若干年后,父亲说有一回在镇街上,你堂哥指着一个妇女说,那就是保长的女儿。父亲也觉得好奇,但未主动跟她攀谈。至于保长是不是第一宅主,不得而知。后来我家搬走了,不久搞包产到户,队屋渐渐失去了存在价值,老宅在第一轮拆迁风潮中未能幸免。世代根基被摧毁,家蛇们在凄惶中必定携家带口出逃,那种愤怒,悲凉,无奈,几十年后慢慢渗入我的笔端,其中夹杂着若干疑问,比如:我们的根基在哪儿?还剩下多少?为什么每次轮回都必从一堆废墟开始?我们是否会成为那只猫,背部粘着没有“记忆”的吐司的那一面,在逼近地面的某个高度一直翻转着,悬浮着?
并非寓言
江豚的生存像一个铅灰色的寓言。谁不知道寓言里有许多小动物?小动物总是喜欢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玩小聪明、小伎俩,于是乎闹出许多笑话,衍生出不少看似荒诞不经的怪事。我不是小动物,也不是大动物,我们是这个蓝色星球的王者,因此这个铅灰色的寓言与我们无关。
但是江豚们注定已成这则寓言的主角——伊索、拉封丹、克雷洛夫忽略了它们,那是因为江豚们深居简出,陶醉在自己的“桃花源”里,安静地过自己的日子。
当一头小江豚濒临死亡时,我可能正在图书馆大厅听环保与生命的知识讲座。其实,它的死亡可以跟日常生活中的任何事件同步发生,比如超市购物,上班途中,与朋友聊天,在床上梦见多年以前的情人。只是,一般情况下我不可能想到江豚。同为哺乳动物,我们在江城,它们在江流,虽然相距不远,但彼此的世界隔绝已久。我们这一拨爬上岸后,侧鳍慢慢进化成了双臂,两叶尾鳍变成了双腿,然后成了恐龙灭绝后这个星球的统治者。这是明摆着的:我们可以随时侵入江豚的世界,挤压它们愈来愈逼仄的空间,就像《伊索寓言》里那只叼着肉渡河的狗,死死盯着河水里另一只同样叼着肉的狗!
要说渡河,我想起从前坐轮渡去江南,偶或目击江豚胖乎乎的躯体逆江而上,圆滚滚的脑袋不时冒出水面呼吸,宛若我在江滩漫步。那时候我想,江豚们也是哺乳动物,也用肺呼吸,却在浪涛中涵泳得如此自如,江水飘逸而起如同一袭风衣。还有,早先乘东方红客轮,也常在尾舷看到江豚三五一群紧随其后,上跃下窜,不停地翻滚、点头、侧转,做出有趣的喷水动作,表明江豚们对世界抱有何等天真的想法。那时我不可能想到,下一个时段它们可能被螺旋桨劈中,或者被电拖网击晕,以及被滚钩划得遍体鳞伤。
至于有人说江豚将三分之二的身体露出水面,直立而行数秒钟,如同玩杂耍,那必定含有某种猥亵的意淫成分了。他们把它们想象成海豚馆里的那个媚态可掬的玩物。江豚对那些远亲必定是不屑的,厌恶的。尽管它们也温柔,但决无媚骨。
然而过了若干年,我目击了这样一幅凄黯的图景:一只江豚搁浅在深度龟裂的鄱阳湖巨大的湖底上,周围是零星的死鱼,怪草,断桨残片,仿佛东方传奇走到了苍凉的尽头。一股热浪扑来,天上似有九个太阳炙烤,那网状的龟裂纹向四面八方蔓延着。这是现代卜辞?大地谶言?还是巨湖咧开嘴向老天嘶喊?一切均在沦陷。这头孤零零的江豚,因撤退不及而陷入绝境。它的眼睑下面挂着一颗硕大的泪珠,哀慽,痛楚,惶恐,绝望,祈求,尽在其中。
但专家矢口否认那是流泪。咹,这还不懂吗?那是小动物们受刺激后分泌的黏液,说得高级点,是对焦虑的应激反应。你说啥?牛羊宰杀前也流泪?鬼扯蛋哟!这个星球上只有人会流泪。流泪是高级情感反应,那些低等动物有爱恨情仇吗?有背井离乡的家园情感吗?
专家就是专家呵。专家流泪不属于“受到刺激后分泌的黏液”。难道非要江豚在江中哭出声音吗?从前我常常迎风流泪,纯粹是受风或光的“刺激后分泌的黏液”。流泪固然更多的属情感活动,但仅凭现有的生物学知识,谁能破译动物们隐秘的情感活动!
另据尸体解剖报告,这些死掉的同类大都有个共点:胃肠里找不到任何食物残留,因此死因有三个选项:A.传染性疾病。B.中毒。C.饿死。这令我想起一件事:枞阳县有个老太太死在独居屋里,形容枯槁如骷髅,经法医尸检,她的胃壁薄得像张纸,是活活饿死的!可是她有四个儿子竟无一人赡养。小儿子回忆说,小时候闹饥荒,除夕那天母亲顶风冒雪四处乞讨,只讨来一瓢豆腐渣,放在锅里炒炒,这才度过年关。这个细节让我特别难过。不久前,近郊一个寺庙举行放生仪式,众看客无不神情端肃,口中喃喃有词。可是当九盆活鱼被放生到河中,众看客立马“变脸”,个个拿出长竿网兜迫不及待地争相捞鱼,你推我搡,现场一片混乱,甚至发生争吵。第二天在菜市场,我问一个卖鱼的,这鱼是不是昨天放生的?他大言不惭地声称:“放生鱼是菩萨送的,不捞白不捞!”
这头死掉的江豚令我想起那个老太太。她的四个儿子也许就混迹于“捞客”中间,脸上油光光的,动作麻利。接下来我担心,在川流不息的香客里会不会又撞见他们?
但是你们——长江生态系统中的顶级物种,生存于斯已经两千五百万年!亚细亚巨河何曾匮乏过你们活下去的食物、空气和水?何曾如此粗暴地隔断过你们求偶的信号?何曾打断过你们通往栖息地的自由通道?可如今,我到哪儿去寻韩愈所谓“江豚时出戏,惊波忽荡漾”的景观?
我意识到我正走在一个铅灰色寓言的底部。在那些抬尸上岸的志愿者中间,也许能看到我。江豚躺在不是裹尸布的蛇皮袋里摇晃着,一对尾鳍露在外面,像我“文革”时目击的一个自杀者露在尸布外的双脚,惨白,乌暗,颤晃。我看见抬尸者的脸像空心萝卜。他们不知道这是最后灭绝中的第几头,我也不知道。
在相当长的时段里,这几张照片影响了我的视感。世界的表象也由浅灰变成深褐色且慢慢膨胀、溃烂。吹过来的季风越来越干燥了,沙尘暴遮天蔽日,冰雹摧折庄稼。在江边,几只扇尾沙雉在草丛里晕头转向,一行苍鹭在急速飞行中突然坠落,仿佛江豚在水中的凄怆倒影。
那么谁曾听到江豚们细弱的呼喊?无论发出高频脉冲信号(类似鸟鸣),还是低频连续信号(类似羊叫),我不曾听到过。原因之一在于我经常听讲座,参加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发表激情洋溢的演讲,而且爱冥思苦想。我还特别擅长动物摄影——当江豚从五彩缤纷的污染带一跃而起,那一抹铅灰的影子如同扑向夕阳的飞蛾倏地定格在波平线上。若干年后,它也许将成为我捕捉到的最凄幻的回光返照——亚细亚巨河飞迸的一颗硕大泪珠。
蛙泳
我曾试图探寻人类摹仿蛙的游姿的起始时间,以及这种摹仿为什么能达到惟妙惟肖、几近乱真的程度。进而言之,“蛙泳”这个包含原初意味的命名,究竟是怎样渐渐被遗忘,被刨光,被淤塞了原始源头的。但现在看来,澄清它,似乎既无可能也无必要了。
在我的感觉中,原始蛙泳不见水花的自在从容,和不动声响的灵动沉静,显然是与国标式迥然有别的。当你进入久违的自然之水,游展自己的躯体以迹近并化入蛙的状态,那融身其间、自开自落的忘我之乐是无法言说的。这有点类似于庄周梦蝶的化境。所不同的是,庄子通过梦,而蛙泳则通过水:一种不知己为蛙还是蛙为己的浑然状态。自然,水可能正是一种梦,一种透明却无法以手掬之的梦,就像浩渺的海水升起了人类蓝得发响的梦一样。
我依然相信,那一小块使水潮湿的水,便是蛙。但蛙泳还是让我突然触及蛙的冰冷的虚空。
人在学习蛙泳时变得那么谦逊、可爱,他们擅长摹仿的本能再次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曾向一位朋友请教过蛙泳的技术要领。他在一所地区体校当游泳教练。一讲到蛙泳,他就兴奋异常,两眼放光,甚至他的含糊其辞的用词习惯也一下子得以改观。他非常细致准确地向我一一解剖蛙泳:从头部、上肢,一直到大胯、小腿,任何有碍标准、有伤感觉的累赘部分都被剔出、剪掉;剩下来的,都是蛙泳鲜活而优美的精华;比如手指要并拢,要像蛙的四肢一样,这样划水才有力;比如蛙能够靠蛙皮呼吸,而人这个功能早废了,因此换气要特别注意节奏感,否则就会呛水;又比如人与蛙的四肢、比例和结构相似,两臂要平稳地划圈,自然带动下肢的蹬水动作,要尽量放松,不要慌乱。他还特别强调说,你注意过么,青蛙被蛇追赶时,它在水中游动的姿势,一点也不变形,重要的是不变形,否则就完了。
我依稀记起这样的切身经验:当我走在草埂上,青蛙倏地奔逃,继而“扑通”一声入水的速度令我吃惊。它窜入塘心后才从水和水草之间浮现出来。后来,我们不知不觉转移了话题,很自然地聊起一种叫作田鸡的鲜美肉味。他向我吹嘘烹调田鸡的技术要点、佐料以及火候等等,其间还动情地插叙当年在乡下捕捉田鸡的快乐往事,以至于我感到在“田鸡”这个词的背后,划过一道锐利且寒的钢丝叉的闪光。至此,我对他又有了新的了解:他在烹调田鸡方面,甚至比蛙泳专业还在行。似乎吃足了田鸡,蛙泳便水到渠成,技术会提高得很快。理解了这一点,其他的就不必惊讶了。
其实,最初我是先对我自己起了疑心的。后来我想到,这次关于蛙泳的谈话,也是一次不经意的日常闲谈的沉沦过程。只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其中也遭到类似田鸡所遭遇的被劫持的命运罢了。如同活剥青蛙的血腥使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语词的诡异性使我不寒而栗。为什么只要稍稍改变或者偷换一个词:“田鸡”、“水鸡”,或者别的什么,就足以使捕杀者变得名正言顺,而看客和食客变得心安理得?我忽然想到鲁迅小说《狂人日记》,想到那个被众人指认为“狂人”的人。我对我自己不得不起了疑心。
我的悲哀和麻木只在水中才凸现出来。因为只有在水中,在相异却一致流动的水中,你才能稍稍看见我们自以为是的生存、思想或者语言,哪些部分由于它们衰退得过快才更为人们所注视,哪些部分又因它们的自明性而使人陷于昏聩之中。
当我以这样的目光注视水中的泳者,我看见“蛙泳”这个词和它所关联的躯体动作,至少“蛙”那一半是坏死的、偏瘫的,或者说原本生长在“蛙泳”上的那一层淡绿色的、湿润的“皮”,早已被剥得干干净净。
我闻到一股令我恶心的焦煳味……。我反问自己:究竟是什么魔鬼攫住了我们,使我们的品行这样善而不良呢?
令我震惊的是,并不仅仅是我们在水中徒具蛙形的虚脱游姿,我们置身其间的水也已经变得干燥、僵冷,布满了细小而不易觉察的裂纹。我想到一个难题:我们借助水来滋润生命,延续生命,那么,汤汤的水又借助什么来滋润它自己呢?那些发绿的冒着灰泡儿的水,寸草不生的散发恶臭的水,靠什么来拯救自己呢?换句话说,当水也感到异常干渴时,我们还能用它来解渴吗?那使我们感到万分干渴的原因,是否来源于水自身的焦渴?斯托夫说,“从另一侧面看,可以觉得,被踩死的蚂蚁或被救起的瓢虫比伟大的文明国家更重要,重要得多。”
写到这儿时,窗外又照例沉渣般泛起那干哑又焦黄的叫卖声,其间夹杂着从蛇皮袋里渗流出来的,属于被劫持者的,那一滴滴的,冷血的,哀鸣。
我没有感到一点悲哀。我的血也很冷。
记得小时候,一个我熟悉的小女孩,因为喜欢小蝌蚪而掉到郊野的水沟里,淹死了。她肯定不会蛙泳。那时候,我们都住在一所大学的红楼住宿区——那儿靠近市郊,连接田野的那一面是用铁丝网圈着的。但铁丝网被剪了不少缺口,只因那一边有小河沟,还有许多红蜻蜒、白蝴蝶在飞。她可能是想掬一捧小蝌蚪却不小心滑到水沟里了。她喜欢青蛙是自然的,但完全可能不知道“蛙泳”为何物。一九九○年我去那儿时,水沟早没了,小蝌蚪也不会再有了。她死了这么多年,而我早就学会了蛙泳。
希尼曾在《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一诗中,追忆了童年对蝌蚪的喜爱:“最妙的还是堰荫里/粘乎乎水一样滋生着的/暖暖厚厚的蛙卵。”他不无伤感地认为,蝌蚪是人类的童年,它是不能长大的,长大了就等于死亡。
而我们都长大了,油光光的,大腹便便的,为什么都长得这么蠢!为什么不对着镜子或者水照一照,然后再给自己几个痛快的耳光!!
斑点,还是斑点
从前这儿是郊野,成片的菜地、农舍,夹杂着水塘、草棚子。后来冒出银行、商贸大厦和各种娱乐会所、洗浴中心,再后来沿湖修路,搞绿化带,忽地现出一片梅林。将春未春之际,那儿光秃秃的墨枝上缀现星星点点的梅胎,好似清莹莹的细雪。近几年梅林吸引本地一些画家赶来观摩,找寻灵感。事实上,如何画梅在史上一直存在争论,有的认为应以历代先师所画墨梅为范本;有的认为应以天为师,以真实的梅林为摹本;有的认为只要画得传神,卖得好价钱,何必为此徒费口舌?
天气乍暖还寒。穿过梅林时,我发现北边有人在宰杀梅花鹿。那男子手挥尖刀,嘴里不时地吆喝着:“卖鹿肉喽!鹿血大补喽,正宗的梅花鹿咧!”梅花鹿已被杀死,鹿皮刚剥了一半。宰鹿的男子显得刀法娴熟,小心地剔着皮和肉的筋连处。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奇异的血腥味。好奇的路人一层层围了过来,围成一个圈。人越来越多,圈越来越厚。后面的人必须拉长脖子才能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有人因受不了血腥气掉头而去。一位母亲手捂着女儿的眼睛,像听到防空警报一样快速逃离。
此时寒梅将开未开,星星点点像什么东西迸溅上去的。我转到梅林南边,看到几个画家在现场临摹,确有静气和定力,画板上的梅苞很有点提前绽放的意思。这里毕竟不是“驿外断桥边”,也没有“病梅馆”,观梅者也并非某个孤零零的士大夫。
“梅花肉养颜,梅花血养刚,好东西咧!”北边持续传来嚷嚷声和骚动声,似乎梅花鹿的皮被完整地剥下来了。无须遮掩什么,但省略是必须的。种种迹象表明,那边不像是头一回了。显然,游丝样的冷韵幽馨难敌随风飘来的膻腥气。一个画家骂了一句,但听不清骂什么。另一个画家停下笔,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然后在画板上涂抹几下。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这梅花鹿的肉咋卖呵?血咋卖呵?”
“梅花肉一斤15块,血一瓶10块,一口价。”
梅花鹿皮上呈现着旧斑点和新斑点。定睛看时,那大小不一的斑点便旋转起来,在天空下像什么花那样恍兮惚兮。这时,一个瘦弱的画家从林子里走出,手里拿着矿泉水瓶子。他声称要买梅花鹿的血兑酒喝,气血不足是画不好梅的。
一片炭枝上的细小梅苞在寒风中打着颤儿,将前梦裹得紧紧的。我注意到它们俯伏在风中的眼神,是否想探问画板上那些墨梅何以不颤晃?
南边和北边。中间一片梅林恍兮惚兮。梅无肉,亦有肉。只看见肉的人,早没骨头了。在巨大的喧嚣、强光和微弱的幽暗之间,三种梅在不同块面上含苞待放。而我,被置入三者之间——他们、它们和你们之间,形同枯枝败叶的垂垂老者。
它们飞
中箭的海鸥仍在飞,箭也在飞,这决非童话中描摹的图景。
一只鸟被箭贯穿仍在飞,这样的事恐怕在古代也不多见。最近,英国摄影师格雷厄姆·洛德斯,在海边摄影时发现一只海鸥,脑袋被射穿但仍在奋飞——箭矢的两端都露在外面,仿佛它长出了两个角。摄影师惊呆了。
“你简直无法相信,这只鸟儿头上带着箭矢仍在飞,箭矢的重量竟没有限制它的行动。这只鸟儿看来一点没事。此时正值繁殖季节,我遛狗时常看到这只鸟和它的配偶。真令人难过。”摄影师最担心的是,“如果他们朝空中射击出现偏差,箭矢势必落在他处,伤及别人的眼睛。”
在古代,鸟儿被箭射杀是不稀奇的。人们常常把疾飞中的鸟比作一支飞箭,或者,把带羽的箭比作飞鸟。从前,我读过柯勒律治的叙事长诗《老水手之歌》:老水手率领一批船员驾船出海,被暴风雨刮到了南极,严寒使船陷在冰封的海面,危在旦夕,幸亏天外飞来神鸟信天翁,顷刻寒消冰释,死里逃生。然而老水手却射死信天翁,于是船又被风暴刮到狂暴的太平洋,船员们发现这是老水手杀鸟之过造成的,就把那只死了的信天翁挂在他的脖子上,以示惩罚。然而由于死亡女妖作祟,船员们纷纷倒毙在船上,只留下老水手一人活着。老水手恐怖而痛苦地度过七昼夜,终于幡然悔悟。当海上出现发光的水蛇时,他为这些动物祈祷。他因此获救了。
在欧洲,海鸥被认为是可以转世的鸟,它们的生命可以无限轮回。“海鸥盘旋在沉船的上空,用嗷嗷的鸣叫赞颂灵魂转世的信念。”(格拉斯:《猫与鼠》)在古希腊悲剧中,合唱经常起到烘托和解说悲剧剧情发展的作用,格拉斯在这部小说中将沉船上空盘旋的海鸥比作合唱团,意在暗示主人公马尔克的悲剧命运。
孙犁在文章中也写过一件事:年轻时在海边,一位穿皮大衣戴皮帽的中年人,为了讨女友一笑,开枪射死了一只回翔的海鸥。一群海鸥因此受惊远飏。女友请船夫帮助打捞漂卷的海鸥,船夫愤怒地掉头而去!
有关海鸥的文化隐喻和文学描写,远不及此刻对一只在绝望中疾飞的海鸥的触摸。它忍住剧痛在飞。这种飞,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如同西绪弗斯周而复始地扛着石头,永远找不到摆脱厄运的方式。它因头疼欲裂而拼命嘶喊。但嘶喊并不能减弱疼痛。除了飞,除了叫喊,它在最后时刻还能干什么?叫喊至少能将悲愤宣泄一下吧?
然而,这悲怆的影像很快引来一片喝彩,有人赞之曰“鸟坚强”。我想,海鸥绝对不需要这顶人类赐予的“桂冠”。它无法甩掉这支利箭,无法撕开这颗被贯穿的头。在天空,同样是飞,此飞与彼飞是不一样的。它这样飞,其实是在与箭矢进行肉搏,因而也是与自己在肉搏!
问题是,暗器像悖论一样贯穿头部,远比射中胸腔更阴险,更艺术——让你徒然地飞,胡乱飞,失却原先的恢宏目标,让过程一寸一寸折杀你。
事实上,海鸥对箭是熟识的,正像它们熟识任何一种天敌。这个无需老一辈来教导。它凭本能就知道谁是天敌。这个细长且锋利的家伙,它不像天敌先发出警告,只听到“嗖”的一声,便坠如一片飘零的落叶了。
这只海鸥左眼看到利簇,右眼看到了箭羽。它因这箭而痛苦,又因这箭而苟活着。它在飞,箭也在飞。顽敌紧贴着它,简直成了它体内长出的异物。
我在想,用那箭嵌入对象的脑袋,又不让它立即死掉,像一道黑影始终紧逼着它。这正是射手的诡计。让它带着箭矢飞行,这样别的海鸥看见了,才会双翅颤抖,才会喑哑无声。吓阻自由飞翔的图谋莫过于此。
我感到黯然。那么,它被摄影师摄入镜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因为它被贯穿,被留影,它的痛苦便传染到我的身上。我感到切肤的虚无痛苦。我想,那个射手一定距摄影师不太远。甚至,他与摄影师很面熟,是朋友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射手看到这幅摄影作品,一定会感到惊讶。他会谴责这种任意杀戮的野蛮行为:“这是骇人听闻的,无法接受的,绝对地违法。太可怕了,为什么要袭击一只无辜的海鸟?”
世界是这样的,不是那样的。我担忧的是,如果它死不掉,它会慢慢习惯,进而像施了全身麻醉似的。如果它再活得长一些,它会以为那是从它体内长出来的。本来如此。本该如此。它会对别的海鸥说,你们怎么不长出角来?你们一定得了病!你们神经错乱了!你们统统是狂人!
弟弟
魏邦良
我上高中那年,弟弟辍学了。从此,他走上了一条和我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
18岁那年我考上大学。去省城大学报到那天,弟弟吃力地扛着行李,把我送到通往县城的那条公路上,然后转身回家。那次送别仿佛是个象征:兄与弟如同两叶小舟,在生活的海洋里,各自前行了。
我读大学后,弟弟开始学木工,早出晚归,四处奔波。少年稚嫩的肩头过早掮起了生活的重担,少年清澈的眼神很快弥漫起生活的风沙。
1
大三那年,弟弟从家乡来省城看我。我注意到弟弟那双与年龄不相称的手:粗大,厚实,布满裂缝与疤痕。或许,只有凭借这双粗大的手,弟弟才能应付生活的风霜和砂砾。
我和弟弟在省城街头四处闲逛,本来说好去看一次录像,但最终也没去看。那一年,他十八我二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与惶惑却在他的眉宇我的心头时隐时现。
我在求学路上挣扎,前途莫测;他在谋生道上趑趄,前景不明。毕竟不是孩子了,再也不能无忧无虑废寝忘食地在录像厅里打发时光了。出生在农家的我们,在这个年龄,即将与生活这头巨兽搏击,一无所有,赤手空拳,但却不容退缩,因为无路可逃。
弟弟那时已经订亲,按乡俗,给了女方家庭一笔彩礼。弟弟眼中闪着憧憬的光。他指望从那笔不菲的彩礼中“骗”出一点钱,充学费,学驾驶,跑运输。但弟弟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一来母亲反对,担心学驾驶跑运输不安全;二来他吝啬的未来丈母娘也根本不可能把到手的彩礼再返回一点给他。
弟弟第一个可怜的“梦想”就这样肥皂泡一般破灭了。学驾驶,在当下算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可它却曾是20岁弟弟的一个关乎生计关乎命运的梦想,而这一可怜的梦想,却因为贫穷未能实现。每念及此,我都强烈地感到内疚,深深的内疚,倘若不是我多年读书,耗尽了家中微薄的资财,弟弟或许不会这么困窘吧?
2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从事一桩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薪水也极其微薄,彼时的我,心情灰暗,意气消沉,是可想而知了。
一个酷热的午后,弟弟骑着自行车,赶了几十里路来看我。单位食堂已关门,我领弟弟去了一家小食店,给弟弟叫了碗面条,但也许天太热,抑或弟弟太累,没吃几口就放下碗筷,只说不饿。
那时我因对工作极不满意而神情落寞心灰意懒,根本没有心思和弟弟交谈,竟忘了问他何以冒着酷热骑车来看我,也忘了问家中父母是否健康经济是否困顿。我的沉默让原本沉闷的气氛显得更加压抑,令人难以承受。弟弟觉察出我的不快与懊恼,但他小心翼翼不敢深究,怕触到我内心的隐痛。不一会儿,弟弟提出要回去,并问我能否给他五块钱。我当时手头确实没钱,就回他说没有。弟弟满头大汗骑车而来,现在又挥汗如雨蹬车而去。我居然麻木地忘了道别。
现在每每想起这看似寻常的小事,我就追悔莫及,感到一股锥心之痛!我居然那么粗心,那么冷漠,也许弟弟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才开口要这五块钱,而我却轻描淡写麻木不仁地随口拒绝了。是的,我当时确实很穷,但我不能向同事借来这五块钱吗?弟弟蹬着自行车,在烈日炙烤下,跋涉半天来看我,只吃了几口面条喝了几口水,又马不停蹄骑着车顶着烈日往家赶。想要五块钱,却被我木知木觉拒绝了。如果弟弟不是遇到难处,他会要这区区五块钱?而连这区区五块钱的愿望,我都没能让他满足!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追根溯源,那时的我还是太自私,完全沉浸在因工作不如意带来的懊恼中,和弟弟交谈时漫不经心魂不守舍,所以当弟弟要这五块钱时,我就机械地如实回答说没有,根本没有想到这五块钱对弟弟意味着什么!
倘若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为弟弟借来五块或者更多的钱,会细心问他遇到什么难处,何以顶着烈日来回奔波?然而这一切都无可挽回!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每次读到这句诗,我都会想到弟弟挥汗如雨的样子,想到他奔波几十里来看我,想到他要五块钱,而我却没给。
那五块钱,已成了我内心最深的痛,尽管年深月久,被岁月层层包裹,但只要回忆的触须稍一触及,结痂的伤口便瞬间溃破,那种疼痛,一如往昔,历久弥新。
后来,我多次想问弟弟,那次为何要五块钱,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一来事过境迁,木已成舟,再问这些还有何用?二来我害怕知道真相后因无法弥补会陷入更深的痛苦中。
3
乡下年轻人结婚都早,眼看弟弟同龄人都娶妻生子,父母着急了。他们两个儿子,一个大学刚毕业,尚未恋爱;一个订亲了,却没成婚。他们羡慕村中那些早早抱上孙子的人,甚至觉得儿子一天不结婚他们在村人面前就抬不起头。于是,他们张罗着要给刚过二十的弟弟办喜事。我当然反对弟弟早婚,但也理解父母的焦灼与急切——毕竟,生活在僻陋乡村的人们,祖祖辈辈都将抱上孙子视为头等大事。为了让父母舒心一点,我也违心地劝弟弟干脆结婚算了。弟弟就这样匆忙而懵懂地步入婚姻的“围城”。父母如释重负,喜上眉梢,而我似乎也感到一阵轻松。弟弟结了婚,解了父母的燃眉之急,他们也不像往常那样催促我恋爱、结婚了。然而,这却苦了弟弟,因为早婚结出的苦果他必须品尝,早婚酿出的苦酒他终生都得啜饮。
现在想来,我劝弟弟结婚,貌似善意,实则自私。我不想草率结婚,又顾及父母的心情与面子。弟弟结婚了,父母的面子有了,我也趁机摆脱了父母的唠叨。这潜意识中的自私,包裹在“善意”中,又被岁月深埋,但不经意中,常会露出锋利的牙齿,在我的心头,猛啄一下。
弟弟婚后不久,因做木工不赚钱,想进城做装潢,却没钱买装潢必需的工具。弟弟、弟媳因此大吵一架,后来还是借债买了工具。我听到这消息,心酸又愧疚。其实,那时候我经济情况略有好转,完全可以资助弟弟买装潢用的工具。但弟弟宁可向外人借偏不和我说。我想弟弟还是没忘记那年他开口要五块钱我没给的事。当然,我相信弟弟绝不会因此记恨我,他只是觉得我的手头也不宽裕,所以再难也不向我开口。弟弟不愿把困难告诉我,是因为他不想因此而影响我的生活,扰乱我的情绪。可他越是体谅我,我越是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中。我真的很后悔那次无心却粗鲁的拒绝。自那以后我和弟弟之间有了一道无形的裂痕,而我却找不到弥补的办法。
4
弟弟对我的付出远远多于我对他的帮助。
记得读大学时,每次开学都是弟弟骑车送我到乌江镇,再搭车去县城转车赴省城。一次因为下雨道路泥泞不堪,弟弟骑车很累,就让我下车和他一道走,而我习惯了在车的后座“坐享其成”,竟老大不高兴,完全不理会弟弟蹬车的劳累。
长期以来,我享受着亲情却浑然不觉,把弟弟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却从未有过回报的念头。
某年春节,村人照例要玩麻将。弟弟那年手气好,玩牌赢了不少钱。父母毫不客气“缴获”了他的战果,全给了我作大学的生活费。我收下这笔钱,收得那么心安理得。全没想到,对一个乡下孩子来说,那笔钱数量相当可观。但弟弟毫无怨言,并且很乐于把它贡献给我。
后来我结婚时,弟弟手头紧,还是借了块钱资助我。为这块钱,弟弟该要付出多少汗水,而我依旧收下这笔钱,并且依旧那么心安理得。
年,我因患急性胰腺炎住院治疗。这场病来势汹涌,尖锐的疼痛折磨了我八天八夜。那段时间,是医院看护我。弟弟白天打工,医院看护,常常通宵不寐。病榻上的我,因为生病住院心情恶劣,显得任性而蛮横,常常把弟弟支来支去。在春光明媚的季节遭遇疾病,我显得极其沮丧,脆弱的天性暴露无遗。那段日子,我要么唉声叹气,要么乱发脾气,而弟弟却以其坚韧与宽厚化解了我的不安与焦躁。
病榻上的人,才真正体会出亲情的可贵!
弟弟因看护我而疲惫不堪,累得胆囊发炎,他一面吃药一面仍坚守在我的病榻旁,没有一丝怨言。
那场病让我现出自私怯懦的原形,却让弟弟显露赤诚果敢的本色。那场病也为我提供了一次难得的自我反省良机。
胰腺炎这种病对人伤害极大。出院半年后我仍有强烈的不适感。我没想到,就在那时,老家却出了大事。原来,父亲一天晚上临睡前没有把火塘里的火灭尽,结果发生了火灾。虽然全村人都帮忙救火,屋顶还是烧了个窟窿。弟弟知道我在养病,不让家人告诉我这件事。一直到后来很长时间,我的病彻底痊愈了,才从家人口中得知此事。才知道,弟弟刚刚结束对我的陪护,又赶回家修理房顶。那一阶段,弟弟的身心憔悴是可想而知的,但他却选择独自承担这一切,让我安心养病。
面对弟弟的勇于担当,身为兄长的我自是羞愧不已。
5
弟弟四处打工,省吃俭用,终于在我所居住的小城买了一套两居室,虽然地段不佳,但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有了自己的家。然而,刚搬进新居不到半年,命运却向弟弟一家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四十刚出头的弟媳查出患有恶疾。得知凶信是一个炎热的正午,但那一刻,一股凉意从我的足底直蹿天灵盖。
弟医院治疗。那一阶段,我既盼着弟弟来电话,想知道情况是否好转;又怕听到弟弟的电话,因为生性悲观的我害怕弟弟带来更坏的消息。那一阶段,我常想给弟弟打个电话,但最终往往选择放弃,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这才意识到,那些四平八稳中规中矩的安慰,往往出自与己无关者口中。一旦悲剧与你痛切相关,你是说不出那些中听不中用的话。
以中国目前的医疗状况,弟媳得了这种病,耗尽家产无须说,无力回天也是注定的。
去南京探望病人那天恰遇瓢泼大雨。那灰蒙蒙的天气,那细密而急促的雨点,加剧了我内心的郁闷与哀伤。在医院里,面对众多亲友,弟弟落泪了,但随即将眼泪拭去。那一刻,弟弟想必已经明白,突如其来的灾难,除了面对别无选择,眼泪和安慰,实在于事无补。
弟媳做了手术后在老家养病。那一阶段,弟弟忧心如焚,又日夜操劳看护病人,心焦身累,人困马乏,胆囊炎的宿疾复发了。一向从容乐观的弟弟这一回几近崩溃。病人需要照顾,而他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根本无法照料重病在身的妻子。后来,是三姐挺身而出帮他照顾病人,医院做胆囊切除手术。医院。坐在弟弟的病榻前,我尽量和他说一些轻松的话,但弟弟的脸色一直很凝重,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后来听二姐说,那晚我走后,弟弟忍着忍着还是流泪了。他牵挂家中的病人,又担心自己的手术,更不放心他那刚满18岁的儿子。一时间,思前想后,百感交集,终于忍不住大放悲声。庆幸的是,经过诊断,医生认为,弟弟的病起因于心情焦虑与过于劳累,与胆囊没有关系,根本不须做手术。听了医生一席话,弟弟心情开朗多了,身上的病痛也一瞬间风卷残云无影无踪。看来,是心理压力太大,弟弟才感到腰酸背痛浑身不适的。当晚,卸下心理包袱的弟弟乘最后一班车赶回老家。他不放心家中的病妻,归心似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弟弟这一回流泪了,但我仍然佩服他的坚强。弟弟以前胆囊发炎时吃几片药就对付过去,这一回,他是为了更好地照顾病人,才冒着风险,医院做手术的。弟弟对身边的每一位亲人,付出的都是百分之百的爱。弟弟、弟媳年轻时难免拌嘴、吵架,但弟媳生病后,弟弟对她的照顾尽心尽力无微不至。
半年后,在弟弟花光积蓄又负债累累之后,弟媳还是未能留住生命。在一个阴冷的冬日,弟媳含恨而去。我赶回家,母亲劈面就是一句:“家清了!”(方言,倾家荡产的意思)而我除了满面凄然,还能说什么?只能默默听着母亲业已麻木的哭诉,哭诉弟弟的命乖运蹇,哭诉弟媳的横遭不测……
弟弟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失魂落魄地坐在弟媳的遗体旁。寒冷封锁着大地,哀伤紧锁着弟弟的眉宇。
那个寒冷的冬季,是弟弟人生中一段暗无天日的隧道,也是我生命中沉重的一页。
6
弟媳去世一年后的某个傍晚,我忽然想起弟弟。当晚便去了弟弟的家。多日不见,我发现弟弟的眉眼已舒展开来。那个两口之家也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看来弟弟已走出了阴霾,他的眼中再次流露出对未来的期盼和憧憬。弟弟有一双能干的手。他装潢的住房每每获得雇主的赞赏。他的独子我的侄子在一家工厂工作。父子俩靠勤劳苦干正在慢慢摆脱穷困的阴影。
然而不久,我听说侄子所在的工厂不景气发不出工资,不得已只能辞职。听到这个消息我忧心忡忡,侄子技师学院毕业,文凭不高,谋职相当不易。但我随即暗下决心,要想方设法为侄子找个相对稳定的工作。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我陷入深深的沮丧和自责中。我在高校任教多年,交往圈子十分狭窄。想找门路托关系,谈何容易。但我没有像以往那样轻言放弃,打了一圈电话,费了一番周折,终于,一位厂长在了解到弟弟一家的境况后,答应让侄子去他们单位做工。虽然薪水不高,但工作相对稳定。当我把消息告诉弟弟时,弟弟开心地笑了。
弟弟笑了,不仅仅是因为我帮侄子联系到一个新单位,更主要的是,弟弟从我的言行中感受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毕竟还有一位兄长在关心他,愿意为他分忧解愁。
我多么希望,我对弟弟的这一点小小帮助能给弟弟一个信念: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至少还有一位兄长会与他共同面对。
7
下雨的夜晚,有时深夜醒来,寂静中,我会感到一种安宁和幸福。然而猛地,我会想起弟弟,心头不由得一紧,我想到弟弟和他的儿子在异乡相依为命,想到弟弟这些年所走过的曲折而艰辛的人生之路,心头如同灌了铅那样沉重。
弟弟在城市打工,是道地的底层民工。在一个社会保障体系亟待完善的国度,弟弟这样的底层民工,年轻时,靠做苦工谋生,一旦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怎么办?汪峰的《春天里》是一首感人的歌,每次听到“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我都会想到弟弟,想到弟弟这样的民工。“老无所依”的,不正是弟弟这样每天都在尽情地挥洒着汗水,默默地做着奉献的底层民工吗?如果有一天,这些底层民工,也能拿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养老金,我们这个社会在文明进程中将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
愿这一天早日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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