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40余年发展,中国的ICU到了一个“过度繁荣的时代”。理想中的ICU应该少一点死亡、克制地救助、拥有更开放的环境。但他只是一名普通医生,无力改变。
文
盛梦露
编辑
王珊
ICU医生甘泉35岁那年只接手了一个死亡病例,这在过去不敢想象。
医院工作的九年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在他眼前变成静止的尸体。连接病人鼻腔、食道、心脏或者血管的机器发出的刺耳声响在病房回荡,之后,数字归零。
至少三百次,他说就像站在奈何桥上。无论是车祸里失去半个脑袋的男人,刚刚产下婴儿的女人,还是被空调冷风吹进ICU的少年,他只能站在桥头,看他们过桥而去。
更多的无奈在医学之外——家属的愤怒、怀疑、辱骂、伤害、无谓的坚持,还有人性的懦弱和算计。
病人的痛苦,自己的情绪波动,都被他埋进记忆的垃圾桶。甘泉话不多,一张圆脸,架副眼镜,下巴左侧有颗痣,后脑勺总有几撮头发歪斜着。他说话声音不高,强势的武汉口音在他嘴里也蛮温和。
有从业者判断,历经40余年发展,中国的ICU到了一个“过度繁荣的时代”。理想中的ICU应该少一点死亡、克制地救助、拥有更开放的环境。但他只是一名普通医生,无力改变。
去年,医院,加入湖北省妇幼保健院,成为湖北省医院的成人ICU科室主任。一年个病人中,只有一例死亡,个孕产妇全部存活。他身上的八种病只剩下一种,血压血脂降了,肾结石、胆结石消失不见,脸上的肌肉也轻松下来。
在妇幼保健院十楼,甘泉的科室拥有走廊尽头的十间房,12张病床,10个护士和6个医生。其中四间病房,每间3张床,蓝色地板,粉色家具,窗帘是暖黄的。有太阳的时候,病床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金色——这还不够理想,他希望将来可以让患者选择窗帘的颜色。
这是一个普通医生的成长故事。奈何桥旁的观望使他自省——作为医生,有可为,有所不为。
三月中旬,某重度子痫前期产妇紧急实施剖腹产,甘泉全程陪同确保安全。盛梦露摄
黑暗ICU
天亮了。坏消息随时可能来临。
3月中旬的一天,早上6点,甘泉从值班室的床上醒来,套上白大褂,走进走廊对面的病房。26岁的产妇王倩“大喊大叫了一天”,终于推上手术台,肚皮被划开一刀,生下一个男孩。就在婴儿啼哭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停了。
心跳骤停的例子甘泉至少见过一百个。这种坏消息对他来说就像饮水穿衣,命中注定。有一次,几个医生轮流按了50分钟,病人才恢复自主心跳,但最后也没救回来。还有一次,只要医生一按,病人就能开口说话,停止按压,又倒头失去意识。
按压几分钟后,王倩有了自主心跳,但头仰着,没有意识。她被推进ICU病房,呼吸机的白色管道从她嘴里探出,七八台机器在床边嗡嗡作响。
在湖北省妇幼保健院,这样的危重病人目前是少数。甘泉过去的ICU病房里,每天都有昏迷的患者,大多是老人。有个特殊的公费医疗病人,98岁进ICU,现在岁,每天昏昏地躺在病床上。到了最后,由于长期卧床,老人的肌肉萎缩,慢慢蜷缩起来。
“在ICU治疗后又不能康复的病人,有时候就像一个植物,我们只能每天就给它‘浇浇水’,维持住生命。”甘泉说。
在他工作过的ICU病区,这种老年病人最多时占了六七成。
还有一些“明知不可而为之”的。病人身上插满管子,气管被切开,没了意识,心肝肺各种器官衰竭。经验告诉医生,患者回不来了。但继续救治的理由很多,有人想尽孝,有的地产商就愿意砸钱,有的是子女在国外回不来,有的是车祸还没找到家人。
更多时候,是家属无法接受死亡,他们不相信医生。
甘泉通常先应承下来,“但是”,他话锋一转,“那就纯粹是个流程。心肺复苏有时候肋骨都会折断,除颤器让心脏恢复电流,有时候会电糊。”家属一听,往往不再坚持。
也有劝家属抢救的时候。一个老人,有七个子女,每人一天凑一百元就可以把老人救回来,但谁都没有出钱的意思。“作为医生,我不应该讲这个。但我是作为朋友讲这段话的:你们小的时候生了病,父母肯定花钱尽力救你们,没有说会放弃的,到了他们老的时候也应该行孝。”甘泉说。他们听了,很快把钱交了。
为了保护自己,谈话前他有时会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一塞。他也会主动跟患者说,“你可以把我说的话录下来”。“把柄”就这样留了下来,但从医十年,他还没有直接经历过医患纠纷。
回忆过往,甘泉保持着冷静,脸上是一贯和气的神情。几乎没人见过他慌张、动怒,与他共事九年的同事,甚至初中以来的好友都没有见过。他的一个朋友说,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但可能也是唯一的缺点,“太冷静了,显得有点没有人情味”。
负面情绪被他分门别类,丢进不同的“垃圾桶”。医院,他跟朋友、家人从不提及,用其他的生活片段压住垃圾桶的盖子。垃圾桶装不下了,他就让大脑进入冥思状态,关闭所有的感官——除非在值班,他会留出听觉,等待病人呼唤。
昏迷14个小时后,产妇王倩脱离危险。正如甘泉之前跟患者家属说的,根据经验,她有95%的可能醒过来——对于所有心跳骤停的病人而言,存活几率大致是7%,王倩抢救及时,他才给出这个判断。
“一将功成万骨枯。”甘泉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走进病房,他又呵呵笑着,“你看,这里热热闹闹,吵吵闹闹的,多好玩”。
王倩醒来后对抢救过程毫无记忆。出于感恩,她对医护人员表示了感谢。但她的丈夫依然对医生不信任,“医生说话都有套路,之前说存活可能性95%,现在又说20个人能活一个。”
右一为甘泉
给天使打电话
甘泉在心里把病人分成两类,能救的,不能救的。对能救的,他话不多说,直接找家属签字抢救。“都不用看(知情书),看了也要签。”对于后者,很多医生选择了保守的方法,不到最后一刻不松手,给家属希望。
他则直接地把认为不必要的患者劝走了。“假如我家里有人得了这样的病,我就会让他放弃治疗,哪怕是把房子卖了也治不好”,打个比方,“就相当于花20万买了一个彩票,还只是一个号。医院这个病就没有救活过。”
但看起来“没有人情味”的甘医生又主动帮病人省钱。他会准备两手方案,如果病人经济困难,不能报销的药就尽量不用。
在中国,医院科室收入和病人的治疗花费直接相关。甘泉说,自己可能给科室收入带来了一点损失,但他只管五张床,影响甚微。
和甘泉共事5年的医生方晴称他阿甘,她喜欢和阿甘聊天。阿甘有很多不同常规的想法。他说,如果专门做一个老年人的ICU,他会力推缓和医疗,绝不插管,只用一点镇痛药,让老人平静离去。他还想过做一台房车,把透析机器安在里面,让那些需要血液透析维持的病人再去看看这一生还眷恋的东西。如果阿甘当了院长,ICU就不是用来创收的。
但那时他只是一个普通医生,说了不算。
阿甘来自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25岁毕业时,他本想成为一个收入较高的骨科医生,但竞争激烈,医院没有留他,医院ICU缺人,不讲究专业背景。
起初,他对抢救病人一无所知,“别人怎么说就怎么做”,几年时间才将脑子里的外科知识配合上内科知识。现在他喜欢用一则外国漫画形容ICU的工作:一位护士和天使打电话,天使问:“这个人什么时候来?”护士说:“再等等”。“我们的工作就是给天使打电话”,甘泉笑了。
但几个病例从他的“垃圾桶”里冒了出来。
一个武大学生,去别的宿舍看朋友,吹了一晚空调,引发细菌、真菌感染,在ICU住了一周,人就没了。那时候甘泉和他一般大。“年轻的时候觉得一些年轻生命逝去看不透,觉得自己实力强一点可能还有机会”。
一个妊娠急性脂肪肝的产妇,剖腹产术后三周,一天晚上说“感觉有狗在吃我的心脏”。第二天晚上就死了。“我们都不认为她会死。”
一个朋友的妻子,一生精明,每次股灾都躲了过去,赚了几百万元,结果得了肠癌,在ICU住了一两个月,很痛苦,最后走了。
一个荆门农村的病人,得了血液系统的病。“之前一个类似的病人花了十几万还是死了。他一万元也没有。”在甘泉的劝说下,他不治了,回家吃药。“结果好了”。
“医生只能治好三分之一的人”“太多事无法解释”,这些被称作命运的事,困扰着甘泉。医学的局限性让年轻的他们不理解,“ICU就是战斗的最后时刻,不然何苦来呢?价值在哪里?”医院的同事杨华说。
甘泉的